故鄉(xiāng)的那間老屋散文

　　老屋很老，父親的父親就住在這里，大概快一個世紀(jì)的光景，可是它還健在著，歷經(jīng)著風(fēng)雨，也經(jīng)常觸發(fā)我內(nèi)心莫名的疼痛。

　　關(guān)于老屋，父親說過，在爺爺蓋它的時候，在當(dāng)時曾經(jīng)風(fēng)光無限，那時爺爺處在地主家庭，家里有近一百畝的土地，還雇著幾個長工。

　　爺爺還是個遠近聞名的廚子，誰家紅白喜事都離不了他。因了爺爺?shù)拿麣�，所以蓋老屋的時候，幫工的人也多。一九一四年，我不知和哪個重要革命活動有關(guān)，我知道的大事就是我家的老屋落成了。當(dāng)時村里的很多人都來圍觀：用土砌起來的墻，很寬看著就穩(wěn)當(dāng)，而且最大的特點就是冬天保溫，夏天制冷。這是經(jīng)過歷史驗證的，直到十幾年前搬出老屋，我還對它有點戀戀不舍。

　　在我的記憶里，夏天，打開木棱窗，永遠是涼風(fēng)習(xí)習(xí)，不是空調(diào)的那種陰冷，也不是樓房的那種燥熱。冬天，則是一種溫?zé)幔�不會感到凍；也不會熱得流虛汗。而在樓房的暖氣下，我�?jīng)常有著被蒸熟的感覺，感覺整個人都要虛脫。老屋房子只有三間，坐落在只有四分地的院落里，很嚴(yán)實也很滿檔。就這個問題，我曾經(jīng)問過父親，當(dāng)時爺爺是地主，家里并不缺少土地，為什么要如此小氣呢？父親總是笑著告訴我，其實爺爺?shù)牡刂鞑⒎敲�副其實，爺爺善良，從不剝削長工，每年的佃戶錢，爺爺給的是最高的。爺爺常常說，人活著不容易，有些東西生不帶來，死不帶去的，能過得去就得了。而且爺爺也從不擺地主的架子，誰家有事求到他，他都樂呵地去，樂呵地回來。

　　爺爺名字叫徐松齡，當(dāng)時人們都說，這人心眼好，做事地道，一定會松齡鶴壽的�？上Ш萌瞬婚L壽，爺爺在將近六十的時候就去世了，他是因為在一家紅事吃飯時不知因為錯吃了什么東西，腹瀉不止最后導(dǎo)致死亡的。臨死的時候爺爺一再囑咐家人：生死由命，富貴在天，別因為我的事攪了人家的喜事。從此老屋里少了爺爺?shù)男β�，村子里少了一個能做菜的廚子，鄉(xiāng)親們常念爺爺?shù)暮�，說這年頭好人沒好報，真氣憤。這就如爺爺說的，錢財本是身外物，爺爺?shù)募业资呛芤髮嵉�，但是臨了還不是赤裸裸地離開。所以，他當(dāng)初就建議，房子不要太浪費，能住人就可以了。這樣院子小，房子也不多，看著心里舒坦。

　　老屋的窗戶都是帶木楞的那種，中間用很多木楞隔開，形成無數(shù)的小正方形。但是在那時就是采光更好的了。直到父親搬出來，窗子都沒有換過，不是沒有錢，我只是覺得，只要是老屋的原件在，總叫人覺得多了種說不出來的東西，如果換了鋼窗或者鋁合金的窗戶，不僅和土墻不配套，總覺得有點風(fēng)馬牛不相及的味道。

　　窗戶都是用早先的黑紙或者毛邊紙糊上的，也只有過年的時候，才肯浪費些糊上白紙，那年頭的白紙金貴啊，孩子上學(xué)的作業(yè)本才肯用，連練習(xí)本都用毛邊紙的。過年的頭一天，窗戶上糊上了白紙，聽父親說，奶奶要剪些窗花貼上。剪刀啊，是為了減去一年的災(zāi)難。葫蘆啊，是為了一年的平安。最叫我難以忘記的，是巧手的母親，用毛邊紙灌了蠟燭的油水，然后晾干，剪成的兩只大公雞，頭部、身體、四肢都是分開的，用線連接在一起，掛在窗棱兩側(cè)的高處，風(fēng)一吹，兩只公雞就動起來，像是在掐架，十分生動�，F(xiàn)在想來真佩服母親，這不是動畫片的前身嗎？誰說鄉(xiāng)下的人沒有藝術(shù)細胞呢，他們有，而且那么超前。其實掛公雞還有另外一層意思，取的是雞的諧音“吉”，現(xiàn)在想來，那就是祈禱一家人一年吉祥如意了。我就十分佩服長輩們的這一點，樸素的意識，正是他們熱愛家人熱愛生活的具體表現(xiàn)。

　　最令鄉(xiāng)親們羨慕的就是房子的檁子，全是松木的，用爺爺?shù)脑捳f，結(jié)實而且不會生蟲子，幾十年沒問題。爺爺說得沒錯，現(xiàn)在我發(fā)現(xiàn)，那些檁子都已經(jīng)被熏黑了，但還是筆直的樣子，不像楊木那么糙，經(jīng)不了歲月的折磨。止于房頂，那是加了黍秸的泥磨成的，在當(dāng)時很多人家還只是草蓋上的，這樣就已經(jīng)是最先進的了。這樣一所老屋就勝利竣工了。

　　可惜，爺爺在父親只有十七歲的時候就過世了，從此家道中落，加上后來的四清運動，家中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。等到給父親張羅婚事的時候，家里已經(jīng)一窮二白了。那時因為爺爺?shù)娜ナ�，奶奶也走道了，只留下父親跟著二大爺一起過，二大爺當(dāng)時已經(jīng)因為家里的生計去了鄉(xiāng)里的煤礦干活，就連父親也去礦上做了小工。可是父親的親事遲遲未能解決，原因很簡單，爺爺過世后，家里很窮。還有一點就是父親是個老實敦厚的莊稼人，很多姑娘看不上。

　　后來，我們鄰村的一戶人家答應(yīng)了父親的婚事，但是有一個特殊的條件：必須給二百斤小米，二百元錢做嫁妝。后來聽二大爺提起，那家的當(dāng)家的據(jù)說得了心臟病，急著用錢醫(yī)治，聽說父親家原來是地主，覺得家底厚實才答應(yīng)的。父親娶回了母親，就在老屋，當(dāng)時唯一的家當(dāng)就是用就木頭打的三節(jié)黑柜。那時老屋已經(jīng)有點老了，加上這樣的擺設(shè)，屋里就顯得更加昏暗。母親萬萬沒想到父親會如此貧寒，等于是由一個窮窩掉進了另一個窮窩。但是母親當(dāng)時救姥爺心切，也只得委曲求全。

　　從此母親和父親在老屋開始了真正的日子。家里的日子就像老屋一樣黯淡。父親在煤礦賺的錢并不多，而且因為娶母親拉了不少的饑荒。母親是個過日子的好手，不僅把十幾畝地弄得很旺相，而且閑暇時候還要繡枕頭，繡門簾賣錢貼補家用。當(dāng)時幾乎很少有人這么做，現(xiàn)在想來母親該是有著很超前的經(jīng)濟頭腦的。

　　父親一直是個老實得叫人覺得有點愚的人，可是后來我卻成了村子里第一個走出莊稼地的“金鳳凰”，該是得了母親的遺傳吧。所以萬事萬物都是有源頭的�，F(xiàn)如今的老屋里，還留有媽媽繡東西用的花樣子，花鳥蟲魚，惟妙惟肖，母親沒學(xué)過美術(shù)，這真是天賦啊。我常常想，如果母親能夠活到現(xiàn)在，沒準(zhǔn)她的手藝都能申請專利了。退一步講，給子孫們留下來的也該是非常有紀(jì)念意義的珍藏價值的古董了。

　　記得母親死后的第二十個年頭，住在黑龍江的姥姥還找人傳話來，只要我肯去黑龍江看看她，她就把母親留下的很多的繡花珍品全給我，其中最叫我好奇的就是一對耳枕，據(jù)二娘說，母親只繡過一副，因為非常費手工，所用綢緞又奇缺。這樣的枕頭據(jù)說有專門放耳朵的地方，睡起覺來十分舒服。我始終沒得見過，雖然要的心情十分急切，但是終于沒能成行。其實，我只想把那枕頭拿回來珍藏，因為那上面有母親不屈的精神和人格。姥姥的意圖很明顯，她想我去黑龍江然后把我留在那里，因為我是她在內(nèi)蒙唯一的血脈，母親死了，她一氣之下闖了關(guān)東，她心中唯一牽念的就是我，如果把母親比作她的眼睛的話，我就是她的眼眶子。可是我最終沒有答應(yīng)去，這也許就成了永久的遺憾�，F(xiàn)在這東西到底還在不在我一直惦記著。姥姥因為有事回來過幾次，但是她始終不肯到我家的老屋來，我知道這里是她的傷心地，她的心肝含恨死在這里，她怎么可能再來呢？于是那些我所謂的古董也就不得而知了。姥姥曾經(jīng)多次叫老姨寫信告訴我母親的遭遇，叮囑我要做個挺起脊梁的人。但是老姨對母親的死也不是很明白，于是這也成了我的心病，母親到底在老屋是怎么死的？為什么姥姥對父親有那么深的怨恨？有時大娘二娘也會在說話的時候不經(jīng)意間透露給我一點，可是我深問的時候，就又支支吾吾不說了。我只知道母親死得很冤枉，很年輕，很可惜。但是到底冤枉在哪，有怎樣的隱情，我想知道，又怕知道。母親在我五歲，妹妹只有一個月零幾天的情況下突發(fā)心臟病暴病而死，這其中肯定有著很不幸的事情。這事一直糾結(jié)了我很多年，直到現(xiàn)在，我都沒有勇氣向父親問起，只有一次，大姐含著眼淚和我說：“妹妹啊，我老嬸死得冤啊，她為了保護自己的身子，在月子里和那人進行了死命的搏斗，結(jié)果因為驚嚇得了心臟病，沒多久就死了�！蹦菚r我才十幾歲，對大姐說的話半懂不懂。只是覺得母親真的很偉大。

　　以前我一直恨母親的，五歲就拋棄了我，叫我吃盡了苦頭�，F(xiàn)在我終于明白，母親死的值得，我應(yīng)該欽佩她。她用死換來的貞潔其實比她給我的任何東西都金貴。也許我骨子里的那種不折不扣就是母親基因的延續(xù)。聽大姐說，母親死后就放在老屋的西屋，特別可憐，父親給母親買了很便宜的那種棺材，因為家里實在是太窮了。姥姥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，大鬧了一場，把老屋折騰得一片狼藉。老屋見證了它第二代主人的離去，顯得越發(fā)陳舊，越發(fā)悲涼。

　　母親去世后，爸爸把一個月大的妹妹送人了，然后和我相依為命生活在老屋里。在我的記憶里，老屋從那時起就十分昏暗，十分壓抑。一個沒有女主人的老屋，沒有溫暖，沒有活力。父親因為去煤礦上班沒法照顧我，就把我寄養(yǎng)在大娘家，還把我每年所有的口糧全帶了過去，據(jù)說這還是本家長輩們說和下大娘才答應(yīng)的。我去了大娘家，她家的房子比我家大，比我家新，可是大娘的脾氣不是很好，再說誰不疼自己的兒女呢，我總覺在那里受了虧待，吃東西和玩耍都很受限制，那時我才覺得還是在自己的老屋好，金窩銀窩也不如自己的草窩。后來我還是說服父親把我接了回來，當(dāng)時那些年的日子雖然清苦了些，但是和父親一起住在老屋，我覺得心里踏實，不用看別人臉色，想哭就哭，想鬧就鬧。到了我十幾歲的時候，我就可以去煤礦的煤矸石里撿煤賣錢了，當(dāng)時我是那么瘦小，背著和我一樣高的煤筐，很多人見了都說，沒媽的孩子真可憐。可憐嗎，我倒是不覺得，能幫父親分擔(dān)一些苦難我覺得很好啊。我把撿回來的煤整整齊齊地碼在老屋的西屋，不知為什么我一走進西屋就會想起母親，母親最后是從那里離開的。有時我就在那里自言自語，像是和母親說，又像是和自己說。我覺得母親一定會聽見的，因為母女連心啊。

　　后來我上學(xué)了，賣煤的錢夠教學(xué)費的，走進了學(xué)校我的生活就面目一新了。但是只要一回到老屋，我還是要不斷地學(xué)習(xí)。

　　窮人家的孩子早當(dāng)家，不是說她們愿意，是生活的逼迫使然。親戚和鄰居們在那時經(jīng)常鼓勵我：等你長大了考學(xué)了，你父親就享福了，這老屋也就不用住了。我當(dāng)時不知考學(xué)的重要意義，但是有朝一日要離開老屋，我沒想過是怎樣的心情。

　　可是我的命運多舛，輪到我考學(xué)的時候，因為家中困難我念不起高中，只有考中專。可是那年頭，考中專的人必須是班級里十分優(yōu)秀的學(xué)生，而且大多是蹲級生。第一年我自然以失敗告終。我蹲在老屋的炕上不服氣，老屋也好像以它的沉默和我一起抗議。很多不識趣的人還來給父親潑冷水：“找個婆家算了，姑娘養(yǎng)不了娘，到啥時候也是人家的人。”父親沒有說什么，但是我堅決抗議，我才十七歲，我要讀書。父親沒有辦法，只好答應(yīng)，并不得不到煤礦裝煤車，受苦力供我。也就是在那時我開始了在老屋的艱苦奮斗。那時窮人家還安不起電燈，只好點著煤油燈學(xué)習(xí)。在安靜的老屋里，一盞孤燈經(jīng)常陪我到深夜。夜是那么靜謐，仿佛世界都死了，只有我和我的老屋活著，那種拼搏的沖勁叫我忘記了時間和疲憊。也就是在第二年，我成功得考上了市里的師范學(xué)校，成了村子里飛出的第一只“金鳳凰”。親戚朋友都來祝福父親，老屋終于迎來了最熱鬧的時刻。當(dāng)時我真覺得老屋有種蓬蓽生輝的豁亮。是啊，我就要走出這個老屋了，到有樓房的地方上學(xué)，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，老屋是我最溫暖的家。

　　可是，人是多么奇怪的動物，我來到師范住上了樓房，吃上了大米白面，當(dāng)時家里還在吃玉米面和小米�？墒菫槭裁次铱傆X地這里少了點什么呢？那種陌生，那種空落，不是簡單的物質(zhì)生活所能填充的。后來當(dāng)我第一次寒假回家，當(dāng)我第一次踏進老屋，一種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，我才明白，原來我的一切已經(jīng)深深地扎根在這里，這是雷打不動的事實。再后來我畢業(yè)了，結(jié)婚了，生小孩了，一切的生活都在老屋。老屋很老，真的，光線不好，通風(fēng)也不好，可是不知為什么我還是難以離開，總覺得住在這里心里踏實穩(wěn)當(dāng)。再后來由于工作的關(guān)系，我走進了城里，住進了屬于自己的樓房，可是我還是覺得自己缺失了什么？樓房的采光很好，為什么還會覺得壓抑呢？樓房面積很大，為什么仍覺得昏暗呢？以前，因為父親在老屋，所以只要聽見火車鳴笛的聲音就異常思念老屋，生怕父親一人在老屋會出現(xiàn)什么意外。后來父親終于搬來了城里和我一起住，我想這回該不會思念老屋了吧。半年過去了，我的心在想起老屋的時候還是會莫名地疼痛。

　　一個假日，我獨自一人踏進老屋。老屋老了，已經(jīng)開始漏雨，像極了人老了佝僂的身軀。老屋的窗子可以進博物館了，在村子里已經(jīng)是文物級別的待遇了。我走進老屋，土墻土炕土燈窩。黒木的柜子。一切那么滄桑，一切又是那么熟悉。一切蒼老得令人心痛，一切的記憶又是那么的蓬勃。我終于明白了，老屋本身也許沒有太大的存在價值，但是生活在老屋的人，留在老屋里的記憶，卻同老屋一起存在著。甚至于我們的根都一直扎在這里。外面的世界是很精彩，但是畢竟我們在這里經(jīng)歷了我們非同一般的童年和青年，我們把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都流逝在了這里，那么我們同樣會把人生最美好的回憶也留在這里。

　　老屋老了，那是歲月滄桑的體現(xiàn)。老屋依然在我們的心里年輕，它見證了主人的成長歷程，那是記憶在那里熠熠生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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